世间 【今夕】

 太阳西沉,将最后的点点余晖洒落在世间。

 喧闹的小城也渐渐归于宁静,青色岩石铺成的路上,传来“嘀嘀”的蹄声。

 一人牵着头驴,迎着这金色的阳光,走进这城里。

 杂货铺的小莲耳朵最尖,“铛”一下放下碗,冲到铺口,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长街的尽头。

 那是头很大很胖的驴,黑得发亮的毛皮间,点缀着一块块白色的印记,最奇特的是,它的长耳朵上,夹着一朵大大的红菊花。花瓣微颤,娇艳欲滴,这头花里胡哨的大胖驴仰头挺胸,得意洋洋地走在长街上,好像得胜回朝的将军。

 小莲看到它,高兴地跳起来,大声叫:“大花,大花!”

 大花驴看了她一眼,满不在乎地喷了口气,龇了龇大白牙。

 她的叫声让宁静的长街热闹起来,很多门打开了,冲出数名小孩。

 他们看到大花,都很兴奋,可看到大花后面的人,却又有点紧张,站在自家门前,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,认真叫道:“先生好。”

 一人从大花身后转出来,身形修长,头发稍有凌乱,一片微黄的树叶夹杂在发间,浓眉微微挑起,对着他们点点头,“功课都做完了吗?”

 嘹亮的声音齐刷刷喊:“做完了!”

 那人笑着点点头,他的眼睛不大,可一笑,倒像是星星落到他的眼里,光芒耀动,整个人似乎发着光。

 他伸手从驴背上的背篓里拿出一捆系得整整齐齐的紫色的草,交给面前的孩子:“这是治你爷爷老寒腿的,还记得怎么用吗?”

 “知道,谢谢先生。”那孩子接过药草,随即从身后摸出一个又大又圆又沉的白色事物,“上次师娘挺爱吃我娘做的糍粑,刚好今日我娘又做了……”

 他斜着眼偷看了眼老师,小声嘀咕:“娘说先生不收就要打断我的腿。”

 那人笑着伸手接过,放进背蒌,却有点塞不下。“你娘做的糍粑越来越大了,再这样下去直接可以当磨盘用了。”

 男孩吐了吐舌头,并不言语。

 大花斜着眼睛向前踱了两步,果然主人又从背蒌里掏出个黑糊糊的东西,递给另一个小孩。还不厌其烦地说着煎煮的方法。

 果然,做人就是喜欢浪费口水和力气。大花抖了抖头上的大红花。心想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照照井水,看看自己的俏模样。

 和大花一样焦急的还有小莲,她眼巴巴地看着一人一驴在不远处,一家家不停有人问东问西,先生却是如此耐心,气得狠狠地在门前跺腿。

 王二婶推开门,伸手拍了小莲一脑门,“还不回去吃饭!饭菜都凉了。”

 小莲气呼呼地看了眼娘,转身进屋,却是飞速跑回来,手里端着一个碗。边刨饭边盯着那一人一驴。

 王二婶看她的模样,又气又好笑,提着她的耳朵,“你们这帮没心肝的猴崽子,不知道今日先生上山是因为林大夫病了吗?还在这缠着先生要这要那。没个眼力劲儿!”

 正说着,那人己牵着驴走近,与王二婶见了礼,看到小莲眼泪汪汪的模样,含笑道:“怎么?又淘气了吗?”

 小莲委屈地看了看老师,再看了看驴身上的背蒌,却是不敢吱声。

 那人冲小莲眨眨眼,像变魔术一般,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东西。

 “小兔子!”小莲叫了起来,“真漂亮!”一旁大花飞过一个眼刀,挤过来看了看。

 “山上捡到的,一窝兔子被狼叼得只剩这一只了。”大花心怀不轨地伸舌头想舔,那人一手将小兔子放到小莲手中,另一只手背在身后,两指一搭,紧紧按住大花的嘴巴,气得它乱喷气。

 “好了好了,心满意足了吧?”王二婶不知何时进了屋又出来,手里提着个羊腿,还有串羊肠,“今日冬至,按我们这的规矩,就该喝羊杂汤。当家的宰了头羊,留了点杂物吃不完。”

 她不等那人说话,叫了声:“大花!接着!”就将手中之物抛了过去。

 大花猛地挣脱两根手指,屁股轻挪,有如凌波驴步,自是看都不用看,那羊腿和羊肠顺顺当当进了背蒌。

 “好了,快回吧,林大夫可还病着呢。”王二婶伸手拉过女儿,一阵风似的卷进屋,“砰”一下关上门。似乎后面有人在追她。

 那人站在长街上,呆呆地看着那扇有点发黑的大门,无奈地笑了笑。

 可那笑中却带着一丝暖意。他侧头看了大花一眼,大花抬头看天。

 “你这头吃货!”他伸手拍了驴脑袋一记。

 大花有点生气,它怒气冲冲地瞪了主人一眼,感觉把它的花打歪了,又凑到主人脸上,不停地喷气,让他把花扶正。

 主人却没理它,抬脚向前走去,杂货铺旁边,是个小小的院子,大门很新,像是刚做的。门前竖着一块牌子,却是微微泛黄,上书三个大字。

 “济风堂”。

 

 他打开门,回头看了看大花,只见它在原地又可怜又烦躁地喷着气,他挥挥手,“过来。”

 大花走到他身边,他把花给它正好,敲了敲脑袋,“再不听话就把你卖掉。”

 大花甩了甩尾巴,知道这个家他说了不算,心下一点也不慌。

 他将背蒌卸下,从里面取出一个花布包着的小包裹,满意地向内屋走去。

 他直接穿过中堂,走到卧房,他的脚步顿住了,手搭在门上,一股冷冽的怒气从他身上爆发出来。屋外的大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。

 卧房里没有呼吸声,她,不在那。

 他沉着脸转过身,他太知道她在哪了。他穿过天井,推开药房的门。

 果然,她从案前抬起头,对着他嫣然一笑,“平旌,你回来了。”

 他沉着脸走过去,坐到她的面前。

 她像做错了事被抓包的小孩子,抬眼偷偷看他,抿了抿嘴:“平旌……”

 他不作声。

 她伸出手,握住他的手,“天冷,你的手……“

 “你的手比我还冷。你还想说什么?”萧平旌打断她的话,一段话说的又快又急,“我出门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?!不起身不伤神!!你还病着知道不?”

 林奚偷偷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医案,己经写了一大半,她伸出二根指头,在平旌眼前晃了晃,“再给我二刻,不,一刻,我马上就……”

 萧平旌伸出手,按在她的额头上,将她的话也按了下去。随即,他的浓眉皱起,伸手将她抱起。

 “平旌!”

 “你再多说一个字,我马上把大花拉出去卖了!”

 林奚不再说话,只是伸手将他头发上的树叶摘掉,平旌抱着她回了房,将她放到床上,盖好被子,坐在床头将包裹打开。

 粗布上,整整齐齐铺着一排像松针般的草药,松针绿油油的,但尖尖的松尖上,却是浓得化不开的红色,像要滴血一般。

 林奚的眼睛亮了,她半靠着起身,纤长的手指摸了摸松针,声音有些发颤,“找到了?”

 平旌笑着摸了摸她的头,“找到了。”

 “那就好。”林奚长舒口气,却剧烈地咳了起来,平旌抚着她的背,半晌,林奚抬起头,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两片不正常的红晕,她伸出手,“我要开药方。”

 平旌点点头,拖了个小凳子过来,取过纸笔,道:“你说,我写。”

 林奚望了他一眼,“可中途要观察记录,还要……”

 平旌执起笔,打断她的话,“又不是没做过。”他们同时想起金陵那场瘟疫,昏黄的烛光里,两人相视一笑。

 方子开的很慢,她一边想,一边咳,天黑了,空气也变得稀薄起来,平旌放下笔,倒了杯水,扶起她,让她靠在自己身上,林奚慢慢地喝着水,想着药方。平旌一只手揽住她,一只手执笔记录。

 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远远的,就像一座山。

 

 药在廊前煮着,大花盯着药。平旌烧了开水,端进屋。

 林奚将手放在微烫的水里,平旌问:“怎么样?”

 林奚点点头,平旌将她的药箱打开,取出金针,林奚的手已恢复温暖,不像之前那样冰冷僵硬,平旌将她的手擦干,仍是坐在她身后,让她靠着自己,将她的衣袖挽起,林奚将金针一一刺入,

 “太渊……孔最……尺泽……”

 夜已深,平旌早在卧房里烧了两个火盆,可他仍感觉到那如冰山一般的寒冷,那股寒冷不是因为这个冬夜,而是来自自己的怀里。

 她的病突然间加重了。这寒症像蔓延的冰,将血脉凝住,人体会从内向外散发寒气,最后将整个人冻起来。

 平旌的心像被什么紧紧的揪住,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,可下一秒,他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他们两人紧紧相偎,他心境不宁,她马上就会知道。

 果然,她的手顿了顿,却仍是没停,继续慢慢地试着针,口里仍是说着穴位和感觉。平旌一手扶着她,一手不停地记录着。

 一盏茶后,行针完毕,这时,门外传来大花轻轻的叫声,药熬好了。

 平旌尝了尝药,并无前日的药那般苦,却有更重的酸涩之味,他将药碗送到她嘴边,“慢点喝,这药酸溜溜的,像在喝醋。”

 林奚靠在他肩头喝着药,却是微微笑了笑。

 “你笑什么?”平旌倒了清水给她漱口。

 “我在想,你说的那句话。”

 “哪句?”

 “你说,要将大花卖掉。”她声音微弱,眼眸像山间清泉流过的黑石,“大花那么贪吃,谁会要啊?”

 屋外传来不满的嘶声,还夹杂着一个大大的响鼻,想是它打了个大喷嚏,平旌笑了,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。

 “你的意思是,刚才是你让着我了?”

 “嗯……”

 “可你不听话。”

 “你刚才很凶。”

 “你还骗我,说你好些了,我才上山采药的。结果……”

 “你刚才很凶。”

 “唔……我是有那么点凶吧,但是你不听话,我气急了才会这样的。”

 “很……凶……”

 药效上来了,她慢慢闭上眼睛,平旌靠在床边,用被子将她紧紧裹住,他看到她发白的唇角仍抿着,一点不肯放松。

 他有些好笑,伸出两指在她脸上一捏,还觉得不够,又用手在她脸上乱揉一气。

 原来,她一直在心里介意,他那时的语气和模样,原来,她是这样的委屈。

 就像多年前,她告诉他,曾在心底描画他的样子,现在,她告诉他,我很委屈。

 爱一个人,受再多的苦,也不怕。

 爱一个人,受一点委曲,也不行。

 平旌手臂紧了紧,将她更紧地圈在自己怀里。他感受着她的寒冷,将自己的体温毫无保留地传给她。他的下巴触碰着她的额头,她的发丝萦绕在在他的唇边,他听着她的呼吸,长长短短,他的心感受着她的心跳,她的一切一切,就是他的一切一切。

 你凶我,你骗我,这一切对你我来说,有什么区别呢?因为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。

 白色的雪花散乱在天地间,大花在廊下,伸出脖子将天空降下的第一枚雪花卷进鼻孔里,这时,远远传来庄严的钟声,寺里的喇嘛在敲钟,可在这无尽的黑暗中,却显得无味又冷漠。大花突然觉得有些冷,它往里走了走,它有自己的马廊,但它今天不想去,它走到窗下,窗口掩着,透出朦胧的烛光,它站在那,将头慢慢靠在窗框上,很小心地不碰到大红菊。做完这一切,它满意地打了个响鼻,眯着眼盯着那如豆般的烛火。

 

这寒症来得凶险,林奚的身体一时冷如冰雪,一时又高烧若炭火,大花站在院里,看着萧平旌忙得脚不沾地,一时烧水,一时又去瓦上取雪,一时煎药,一时又取炭生火。它很忧愁地在井边照了照自己,觉得这三天自己消瘦了好多,主人真是太重色轻驴了!

 林奚感觉头很沉很重,像压了万千重担。她缓缓睁开眼睛,窗外银白一片,整个世间被笼上一层耀目的白。她微微一动,这才发现平旌竟然靠着她睡着了。

 他的一只手压着她的手,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,另一只手还搭在床边的小案上,案上扔着毛笔、凌乱的纸张和墨团,他的下巴压在她的头上,睡得正香。

 林奚顶着他的头不敢动,轻轻地抽出手,将被子往外拉了拉,盖在他身上。

 可平旌却是警醒万分,外间稍稍一动他便醒了,他在她头上打了个哈欠,眨巴眨巴眼睛,发现一双眸子以翻白眼的姿势盯着他。

 他笑了,随意地将被角拉了拉,将两人裹在一起,“你醒了?”

 那语气,就像世间夫妻每一个普通的清晨,自然亲昵的问好。

 林奚看着他通红的双眼,心念涌动,鼻头微酸,却是自然而然接道:“嗯,我醒了。”

 两人并肩躺在床上,平旌看着她苍白的肌肤,额头上却是好大一片深红的印子,伸手去抹。

 “咦?怎么抹不掉,我的头有这么重吗?”

 “唉……我睡着时,感觉一会冷一会热的,但却有个沉重的东西一直压着我,压得我喘不过气来,我只能拼命想,快点醒过来,快点醒过来,然后……我就醒了。”

 平旌洋洋得意地把脑袋搁在她肩上,“那自然是我的头立的功,早知道压压就能醒,我小时候就应该多练练铁头功。”

 在吹牛皮这一项,一万个林奚也比不过一个萧平旌。婚后,他更把吹牛斗嘴发展成一项生活情趣,用来调侃和解压。

 平旌搓了搓脸,将枕头堆好,扶着林奚坐起,林奚自己诊了脉,点点头。平旌的心这才放进肚子,笑着问:“饿了吗?我熬了小米粥。”

 夜里灶台的余火未熄,正好偎着一罐小米粥,小米粥熬得很烂,粘乎乎的盛在碗里,香气扑鼻。

 林奚喝着小米粥,翻着平旌写的记录,笑着点点头,“这方子再改改,就万无一失了。”

 平旌端着碗正准备说什么,远远的,又传来庄严肃穆的钟声。

 两人皆无语,碗里的雾气弥漫在两人之中,这钟声,代表着又有人去寺里祈求神灵垂怜。奉上自己的金银财物,或者牲畜儿女。

 两年前,因大雪封山,他们无意中来到这座小城,此处地产不丰,但民风淳朴,百姓善良乐天,但不久之后,他们便发现这座城没有医馆,没有书院。

 只有寺庙,只有巫医。

 所以他们留下来开了医馆,本想着治病救人,却是四邻侧目,无人理睬,这里的百姓,从祖辈开始,生了小病便是寻求巫医,大病则是祈求神灵,对外来的人,未接触的事物,他们不理解,也拒绝。

 最后还是平旌想到办法,他们给孩子讲故事,教孩子木工和手工活,熬治解暑防蚊治风湿的膏药,城中百姓淳朴,受了恩惠心下不安,开始给他们夫妻送吃食,一来二去,小城的居民逐渐开始接纳他们,平旌收徒授课,而林奚也慢慢从师娘变成他们口里的林大夫。

 可有些力量仍是巨大的,不可逆转的。小城的居民,无论从哪个窗口望去,都可以看到天空下那座耸立的巨塔,在阳光下闪耀着炫目的金色,让人不敢直视。而所有的民居,都是用灰色土砖堆砌而成,小小的,散乱地围绕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巨寺。

 平旌的筷子敲在林奚的碗上,发出清脆的声音,将她的思绪从窗外拉回。

 平旌夹了点菜放到林奚碗里,“别发呆!快吃,凉了这粥会糊一层油,不好吃了。”

 林奚尝了尝菜,“有点咸。方子改好了,一会儿得把药给病人送去。”

 “没事,我一会儿跑一趟。”

 “你几天没合眼了。”

 “那……就让二狗和小莲去送,两娃子坐不住,这几天老扒着墙偷看。”

 “那也好,我写好用法和煎量,让他们先背熟。”

 “对了,让大花陪他们去,它几天没出门了,肯定……林奚?你在看啥?”

 平旌回过头,顺看林奚的目光,向窗户望去,只见窗口搭着一个黑色的蹄子,蹄尖还带着点残雪和泥土。

 一口大白牙,在白雪的映照下闪出刺眼的亮光,竟然生生把巨塔的光芒都挡住了,林奚捏着筷子的手指了指窗口,轻声问:“这三天你喂过它吗?”

 平旌茫然道:“没有啊,我一直在忙……完了,二婶送的羊腿挂在窗户上!”说着人影一闪,人已跃出屋外。

 驴蹄轻快地踏在雪中,驴耳边的大红菊仍是娇艳欲滴,随着步伐微微抖动,大花叼着羊肠,神气得活像凯旋的将军,一斜眼看到平旌,蹄子一歪,屁股一扭,加速直向屋外冲去。

 平旌顾不上手中的小米粥,展开轻功就要拉住这傻驴,“大花,看门!”话音未落,它已经刹车不及,一头撞上大门,把门撞了个大窟窿。

 小莲抱着小兔子趴在墙头咯咯直笑,清脆的童声回荡在整条长街巷口。

 “大花又把门撞坏啦!!”

 整个巷口顿时活了过来,另一边墙头,竖起无数小脑袋,小莲声音还未落地,王二婶的声音已盖了过来:“叫什么叫!快叫你爹拿上家伙去修一下。对了,叫上隔壁二狗子爹,他昨日个刚刨了个黄杨木板。拿来做门正正好!”

 

 

(本有个下篇,最近有点难产,暂时先完结吧)

06 Feb 2020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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