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林歪传(三)

(早到一个月的中秋礼,我真是一个走在时间前面滴人,全程小甜饼,送给木木。)

仲秋的一天

 萧平旌走在路上,手拎着几包药,

 “太惨了,大过节还要给人送药。”他一边嘀咕一边想起杜大夫的嘴脸,“平旌啊,你把这药给三品轩的唐掌柜送过去,我前日答应他的。”

 “你自己送啊?”

 “唉呀小伙子锻炼下筋骨是正经,再说你以前不是琅琊山快递公司的么?”杜大夫把一大包裹往背上一甩,整个人立马被压弯了一米。

 “杜大夫,你这回去过节带的东西也够多啊。”平旌斜着眼凉凉道

 “小伙子一孤家寡人懂得屁!我这休的年假,可不要多带点东西回去吗?”杜大夫一边骂一边出了门。“唉哟,是谁在门外放了块破砖?”

 …………

 

三品轩

 平旌暗自嘿嘿笑,抬头看了眼三品轩,难得林奚大发慈悲,让他今天把药送完,就可以去过节了。

 刚刚进门,就看到一堆人围在二层楼梯口,好多客人也打开隔间的门,露出身子看笑话。

 “来来来,大家快来看,这就是北陆来的蛮子。”平旌侧了侧头,这声音有点耳熟。

 一个女声娇笑着:“这么清秀,怎么会是个蛮子?”

 之前那个声音不耐烦起来,“你看上他了?上去亲一个啊?”人群发出哄的笑声,平旌拨开众人,挤了过去,掠入眼帘的,一个衣着蓝色云锦的人,将身边一个浅红衫子的女子猛的一推,推到人堆正中那个白衣少年身上。

 那少年伸出双手,托了浅红衫女子一把,那女子一软,正要倒他身上,他却是微微一侧身,避让开来。

 “小柳儿,有没有闻到他身上的味啊?”那蓝色云锦之人大笑道。

 “没有啊,奴家都没来得及近身呢。”浅红衫女子娇滴滴道,一道媚眼向白衣人飞去,那少年低垂着双目,似是没有听见。

 “啪!”一巴掌框在小柳儿脸上,“你个婊子看上他了?这满身的羊膻味闻不到啊?蛮子,臭蛮子,又膻又臭。”

 人群中哄笑起来,几个好事者起哄大叫:“蛮子,蛮子,臭蛮子。”中草和北陆过去数十年来边境多有交手,蛮族人抢粮杀人,以至年年征兵,大梁人人对蛮族又恨又怕。

 平旌皱了皱眉头,自己人面广地头熟,虽然琅琊山隐居这些年,但一眼望去,这里竟然还会遇到老熟人。

 那个穿蓝衣织锦的是雷云正柯,算起来他爹也是自己老爹的老部下,后来转了军职,多年来膝下只有一子,溺爱非常,宠得无法无天。

 那个被一群花花绿绿女子围在圈子中的,却是他才认识不久的吕归尘。

 他平静地站在那里,双目点漆,却又如深井一般,望不见底。

 平旌撞了撞身边的人,问:“小哥,我才来,是咋地个情况啊?”

 那小哥捧着个瓜,兴奋地啃着,双目放光道:“雷云公子今日带了几位姑娘来吃酒,却又看上唱曲的小玉儿,你也知道,小玉儿才十二嘛,摸了两把小玉儿就哭了,正好这位蛮……公子路过,两人就争执起来,雷云公子让这些花姑娘把蛮公子围了。”

 平旌眼睛一眯,“围了?”

 看他捧哏如此在点上,小哥越发说得有劲,口沫横飞,“这就是要羞辱蛮公子啊,几个花姑娘一围,蛮公子想走也走不出去啊?”

 平旌看着那几位花花绿绿衣着薄纱,挺着胸露着腰,只要吕归尘稍稍离得近了些,就大声娇喘浪笑,不由得摇摇头,“雷云正柯这小子心思真够毒的。”

 “可不是嘛,就像那猫戏老鼠,抓住了不停的折磨,才够味。”小哥点点头,又嘀咕了句,“看那蛮公子斯斯文文的样子,真的是蛮族人吗?”

 “你真当蛮族人都是满脸横肉,身长二丈,茹毛饮血吗?”小哥嘴里塞着瓜,不解地望着平旌,平旌冷笑了一声,“可这世上最可憎的,却是你看不到的东西。”

 “那……是啥?”

 “阴险奸诈的人心。”平旌正想向前挤去,人群正中却又发生变故!

 雷云正柯使了个眼色,一名花姑娘娇笑着向吕归尘挤去,说时迟,那时快,雷云正柯从桌子拿了壶酒,揭开盖子,狞笑着向吕归尘洒去。

 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,似乎吕归尘人影闪了下,可下一刻,却见吕归尘放开小柳儿的手,小柳儿满面通红,吕归尘静静站在那里,无数道酒水蜿蜒地顺着他的头发滴落下来,流入脖颈里。

 人群中暴发出狂乱的笑声,整个楼道间响起热烈的拍掌声,这幕戏在此时达到了高潮,只有小柳儿面色由红转白,最后跌跌撞撞挤开人群离去。在酒泼出去的那一瞬间,小柳儿正背对着楼梯,她被人一挤,整个人站立不稳,眼看就要跌了下去。吕归尘冲过去拉着她,却没来得及避开那壶酒。

 “呵呵。蛮子,蛮子,臭蛮子。”雷云正柯笑着逗了逗肩膀上红腊嘴的八哥,八哥揉过舌头,把这个新词学得惟妙惟肖,众人愣了一下,又是哄堂大笑。

 吕归尘静静地看着这些人,那些有如刀剑一样的东西似都被他深井似的眼睛吸收进去,激不起半点波澜,哄笑中,他默默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酒渍。

 “啪。”的一声,一个东西精准地击中了那只八哥,它翻了个白眼,翘了翘腿,从雷云正柯肩上一头栽下。

 雷云正柯大怒,低头一看,一包药散落开来,“哪个王八敢打爷的鸟?”

 “这药,专治畜生!”一包药从空中射来,带着落风声,雷云正柯早有防备,一掌拍落药包!那知纷飞的草药间,伸出一只拳头,正正打了他的胸口!

 他扑通一下栽下去,顺着楼梯滚落一半,还未起身,就看到一双脚,慢慢顺着楼梯走到他面前。

 雷云正柯浑身疼得爬不起来,嘴巴却硬,“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

 “罗嗦,我说过我专打畜生,你还觉得自个是什么呢?”那只脚毫不犹豫,一脚飞踢,雷云正柯眼前一黑,天晕地转,整个人顺着楼梯像翻面片般滚落下去。

 平旌冷笑道:“这地我熟,还是别打扰老板做生意。”又是一脚,直接把他踢出大门,趴在大街上。

 雷云正柯鼻青嘴肿,牙也掉了一颗,平旌走过去,漫不轻心将他翻了个面。

 “雷云正柯,你用哪只手调戏女孩子的?”萧平旌抽出随身小刀,在他脸上轻轻划过。

 雷云正柯满嘴血水,说不出话来,只能发出呜呜的号叫声。

 “这只吗?”萧平旌按过他的右手,闪电般跺了下去!

 雷云正柯心神俱裂,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声,只觉得下身一暖,裤档里湿了一片。

 平旌满意地从地上拔出刀,将雷云正柯的右手臂举起来,放在他的眼前晃了晃。

 “唉哟喂准头有点差了,没砍掉,大过节的,那就还你吧……”

 平旌满意地看着雷云正柯的样子,肩头被人拍了下。他一回去,却是吕归尘。

 “你不会是来告诉我一堆不该打人的道理吧?小爷我才……”

 “有马蹄声,估计官府的人来了。”

 平旌冲着吕归尘一点头,“好,我们快跑。”说完拉起吕归尘就跑。

 吕归尘被拉得一个跄踉,心道:为什么要捎上我?

 两个人四只脚,只见一路上烟尘滚滚,一直冲到一个僻静小巷子,才堪堪收住。

 平旌咚地一下倒在巷口的大树下,“你跑起来倒也不慢啊,小时候也是被人撵着跑吗?”

 吕归尘靠着墙喘粗气,闻言一笑,“若是骑马,你肯定跑不过我。”

 “那真的要找个时间比比了。”平旌望着大树,似乎在看什么,突然来了精神,“现在,我们可不比这个!”翻身站起,抽出小刀,在树下猛的刨坑。

 吕归尘奇道:“你干嘛?”

 “你不知道,我爹以前就好两口,我娘又不喜欢他喝,他呢,只有到处藏,没想到这树,也是他的根据地之一。”平旌指了指树干,吕归尘抬头看去,树干上有道很深的划痕,日头久了,甚是模糊,只看得出似乎是个小人。

 “找到了!”平旌欢呼一声,从泥土里掏出几个小小酒坛,拿衣襟擦了擦,拍开泥封,醇厚的酒香充斥着整条小巷,“这酒年头有点久了,只怕我爹都忘记了。”平旌将酒封好,一股脑塞给吕归尘。“你拿着,我去把地填平。”

 吕归尘抱着酒坛看平旌在那填坑,抬头却是一望无际的蓝天,点缀着片片白云,这里一草一物,都是陌生且不熟悉的。鼻尖飘来阵阵酒味,并不是方才那醇厚的香味,而是发酵变味的酒渍味,是他身上的味道,那味道让他有些恶心,这时,平旌拍着手里的灰土走到他面前。

 “走,我们喝酒去!”

 吕归尘摇摇头,“不去了,我今日……不想喝酒。”

 平旌愣了下,随即明白过来,“好,随你。不过,现下天色还早,我们去晃晃怎么样?”

 “哪?”

 “你去了就知道了。”平旌接过他怀里的酒坛,挤挤眼睛。

 

 见山楼

 “这楼怎么这么破?”吕归尘拍拍身上的灰,问身边的平旌。

 平旌弯腰从一个洞口钻进,“荒了很多年了,快来,这里!”两人从黑暗的阁间向上爬,忽然有风吹过,吕归尘眼前豁然开朗,

 夕阳半落在云霞间,将散落的浮云渡成一片片金色鱼鳞的形状,蓝得像缎子般的天空,似被撒上一层碎金。

 平旌找了个稍微干净的地方坐下来,“说起来,还没谢谢你。”

 “什么?”

 “上次我妹子那事。是你帮她遮掩的吧?”

 吕归尘笑了笑,“这种小事,萧兄不必挂在心上。”

 “要的,不然以容婳的性子,指不定会造出什么乱子。”平旌拿起一坛酒,拍开泥封,递给吕归尘,

 吕归尘犹豫了下,接过酒坛,“说起来,今日我也要多谢萧兄,若不是你,只怕很难善了。而且萧兄故意让那雷云公子当众出丑,也是为了帮我出气吧?”

 “雷云正柯那小子,仗着父亲在金陵为官,真是无法无天。”平旌喝了口酒,说起来,还是有些忿忿然,“只可惜他爹和我老爹是旧相识,不能痛下狠手打得他满地找牙,我还挺不爽呢!”

 他似乎不愿意多提此事,但吕归尘知道,这会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,吕归尘浅浅喝了口酒,出了下神,道:“你们兄妹,都是好人。”

 平旌掏掏耳朵,“你说啥?为啥把我和容婳那个小秃皮相提并论?”

 吕归尘笑了笑,并不接话,一时间,只有风儿吹拂的声音,时值八月,整个金陵城,遍布着金桂的香气。

 平旌突然指着远方,“你看,有雀飞过来了。”

 风吹过平旌的手指,吕归尘随着风的流动极力远眺着,天边处似有小黑点在移动,慢慢地飞近了,

 “那不是雀,是大雁。”

 天空中传来苍凉的雁鸣声,一排大雁,排着人字形从天的尽头飞过来。

 “大雁啊,说不定是从北陆飞来的。”

 吕归尘摇摇头,“北陆大雁很少见,那里太寒冷,雁住不惯,那里有大鹰,鹰翅展长,有一丈来远,我们那里的牧人说,雁儿飞千尺,吃鱼虾,大鹰飞万里,吃牛羊。”

 “能吃牛羊的鹰,真想看看。”

 “大鹰盘旋在空中,看到有落单的小羊,就冲下去,它的爪子像铁钩一样,能把小羊抓得牢牢的,等牧羊人看到,它己抓着小羊飞远了。”吕归尘灌了口酒,望着天边的大雁,缓缓道:“那时,我坐着马车,一路走一路走,走到延陵,随行的人跟说我,马上就要进入中原了。我从车窗望去,天边一群大雁,也是这样飞过去。”

 平旌侧过身望着他,吕归尘抬头看着雁群南归,双眸里闪耀着落日的余辉,似乎只在此刻,他才活了过来。

 萧平旌沉默了下,“我能唐突的问一句,你父亲为什么送你来这里么?”

 吕归尘喝了口酒,“我的母亲……本是金陵的人,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。近几年,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争夺得厉害,父亲身体不好,就托人把我送回梁国,希望母亲的亲族能收留照顾。”

 萧平旌点点头,“你父亲,希望你能平安顺遂。”

 吕归尘笑了,“萧兄,你知道我在蛮族的名字么?“大雁己消失在天际的尽头,天色开始昏暗下来,”阿苏勒——就是长生的意思。”

 “其实这世上父母的心愿,莫不过如是啊。”

 “阿苏勒,这名字好听,来,敬你一坛!”平旌举起酒坛,向他挤挤眼睛。

 吕归尘也举起酒坛,向他点点头。两人一齐大笑起来。

 “萧兄,你可以直接叫我阿苏勒。”

 “那好,那你也别老萧兄萧兄的,就叫我平旌啊!”

 “好!”

 “对了,在金陵,除了我之外,还有人叫你阿苏勒吗?”

 吕归尘似乎被酒呛到了,一口酒喷了出来,平旌跳得老远,看着他脸突然涨得通红的样子,突然回过神来,“有的,是吗?”

 吕归尘连脖子都红了,答也不是,不答也不是。

 平旌拍拍他的肩膀,道:“有也没什么啊,介绍下我认识下,说不定这个人我也认识呢?要知道我萧小爷的名声,在金陵可算是数一数二的,人面广地头熟,一来二去……”

 吕归尘用袖口擦擦嘴角的酒渍,耳边涌入的是平旌喋不休的声音,他是一个喜静的人,但不知为何,他觉得这个声音完全不呱噪,反而有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。他想起临走前,父亲送他上车的情景,他的大手抚过自己的头领,“阿苏勒,你将要去一个你完全陌生的地方,那里和草原完全不一样,你要学会忍耐,慢慢的你喜欢那里的景色,那里的天空,那里的食物,在那里,你会遇到各式各样的人,相信你的心,你终会交到很多朋友,也会遇到自己喜欢的人,你一定要相信阿爸的话,因为……那是你母亲的故乡啊!”

 

 济风堂

 容婳摆弄着桌上一盘圆圆的月团,回头往大门口瞅了瞅,今日过节,连老来蹭饭吃的虎皮大花猫都没个影。

 “哥怎么还没回啊,我还等着一会吃了月团子去看灯呢?”她两条眉毛竖起来,倒真挺像平旌口中的小猫。

 林奚也有点奇怪,“不过是去送个药,怎么会耽误这么久……”话音未落,屋外己响起砰砰的踢门声。

 “这个时候了,会是谁呢?”那踢门声却急得很,连发炮似的。

 林奚和容婳赶过去,发现平旌身上扛着一个人,嘴里咬着个荷花灯笼,脖子间还挂着两坛酒,一脸的气急败坏。容婳噗一下笑出来。

 “哥,你可别动,我去找支笔把你样子画下来,日后寄给爹看看。”

 平旌苦于口里咬着灯笼,不能回嘴,连忙用眼神跟林奚示意,林奚忍着笑走上前去,平旌连忙口一张,将灯笼棍递到林奚手中,嘴巴一刻不得闲,“你个小秃皮,看到哥这么辛苦还不帮手,还要笑?!你有没有良心?有没有??”

 容婳提着笔走上前,“唉呀这不是阿……”她自知失言,脸一红,将嘴闭上了。

 “不是啊什么啊,这不就是上次你压坏的那个么?快上来把哥脖子上的酒拿下来,脖子要断啦……”

 林奚提着灯笼上来搭手,“去客房吧,这是怎么了?这么大酒味?”

 “喝醉了,这小子还说不喝,结果喝起来比我都多,五坛酒,我才喝了一坛,他喝了二坛!!”平旌背着吕归尘走过花厅,一眼瞅到桌上那盘月团,“哎哟,等我回来吃月团啊?”

 “是啊,我和林奚姐亲手做的呢。”

 “林奚做的肯定归我了,你的你自己吃吧。”平旌将吕归尘放在床上,“真沉啊,我的老腰都要断了。”

 “哼,没人性。说好的骨肉至亲呢?”容婳拿过灯,仔细打量着吕归尘,嘴里一刻不停。

 “吃你的才没人性,上次包一堆胡椒面在里头。老爹吃了一口,喷嚏差点把房梁打穿了。”林奚走上来,给吕归尘搭了下脉。容婳哼了一声,转身去倒热水。

 “没什么事,醒了之后喝碗醒酒汤吧。”林奚站起来,看到平旌还坐在那里,道:“这灯笼……”

 “哦,他在路上吵着要灯笼,买着哄他玩的。”平旌指指吕归尘,无辜道。

 “我是说,灯笼要放在何处比较好?”

 “哦,挂在檐下吧,我去找支蜡烛。”平旌连忙跑了出去。

 容婳端着盆热水走进来,林奚笑着冲她点点头,自去了。

 容婳拎了个热手巾,搭在吕归尘头上,窗外传来平旌的声音,“林奚,就一个灯笼不好看啊,我再去买几个吧?”

 月亮慢慢爬上枝头,那是枚圆滚滚的白月亮,似乎吃得有点多,爬上来也是慢吞吞的。

 吕归尘慢慢醒了过来,他慢慢坐了起来,只觉得床头灯光如豆,四周都被罩上一层朦胧的光影。

 他用力拍了拍脑袋,脑袋却是晕沉沉的,他使劲想,才想起自己断片前最后的影像,是他在平旌背上又踢又闹,吵着要荷花灯笼。

 “我家没有这个,我要这个!”

 “好好我给你买!别踢我裤子啊!”

 吕归尘以手抚额,觉得豆大的汗滴顺着额头滚滚而下。他翻身下床,想偷偷溜走。

 “你干嘛?怎么起来了?”他回头一看,容婳一手拿着烛台,一手拿着食盒,奇怪的看着他。

 烛光发出的光晕,映照着她的脸庞,那般的明媚如玉,生生把烛光都衬得失了几分光泽。

 她放下烛台,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,“怎么都是汗?酒醒了很难受吧?”笑着打开食盒,上面是一碗醒酒汤。

 “喝了吧,这是林奚姐煮的。”

 吕归尘乖乖接过碗,乖乖喝完。

 看他像个乖小孩,她偷偷笑了下,却又马上板起脸,“现在是什么时辰了?”

 吕归尘端着碗,茫然望了望窗外,大白圆月亮立马飘出来露给他看。

 “大概……戌时吧?”

 什么戌时啊,现在亥时了!哼,只记得跟我哥喝酒!”她使劲白了吕归尘一眼,吕归尘连忙拿碗挡住脸。

 “要不现在我可一个人在小河边孤零零等着,你却在这里睡大觉!”

 吕归尘伸出手,拉住她的袖口摇了摇,“别生气嘛,生气就不好看了。”

 她气忿忿望着他,可归终少女心性,气不过两秒,噗一下笑了。“好了好了,给你吃个东西。”

 她伸手从食盒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盘,上面两个圆圆的饼子,“这是我做的月团,吃吧。”

 “月团?”

 “是的,我们这过仲秋节,家家都要吃月团,代表着一家团圆……”她猛的住了口,大眼睛眨巴眨巴盯着吕归尘。

 吕归尘却笑着拿起一枚月团,咬了一口,“嗯,挺好吃的。”容婳看着他的样子,又高兴起来,吕归尘又吃了几口,微微皱眉,“你们中原口味倒是挺特别的,这个月团,怎么甜甜的,又有点辣辣的?”

 “啊,难道我又放错了?”她拿起一枚月团,咬了一口,马上呸呸呸吐掉,“我又把白胡椒面当糖了。”她连忙伸手去抢吕归尘手中的月团,“别吃了,会吃坏肚子的。”

 吕归尘笑着向后仰,一手推开她伸过来的手,一手将剩下的月团塞到嘴里。

 “你看,哪有,吃完了。”他伸出双手给容婳看,容婳盯着他,嘴角微微翘起,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。

 “我做的月团我哥是打死都不吃的,我爹吃了一口就打了半天的喷嚏。”她坐到他的身边,侧过头,轻轻道:“你啊,真是个傻子。”

 月亮挺挺肚子,又向上走了走。将更多的光辉洒到人间。

 “我阿爸说,在我很小的时候,我阿妈就会在秋风起,第一次月圆的时候,做甜甜的饼给我和阿爸吃,想来,就是你们金陵人说的仲秋吧。可惜我己经完全不记得了。”吕归尘侧头望着她,那份笑意深深的坠入他沉静的双目中,“原来吃这个饼是这个意思,我终于知道了。”

 “阿苏勒……”

 “没有,我是真的很高兴,我第一次觉得,我和这里的人,这里的事物,是真正有联系的。”他望着她,眉眼弯弯如新月。

 容婳笑了,伸出手指点在他额上,“你看你这样多好,以前眉头皱着,一点都不好看。”

 突然,她动了动鼻子,“什么味道?”她左看右看,皱眉道:“你身上有酒味。不过,哥哥帮你换过外衣啊?”

 吕归尘看了下自己,却是新换的一身粗布衣衫,稍稍有点大,袖子将手都遮住了。

 “你头上有酒味。肯定是哥哥闹的。”她终于找准了目标,满意的站起来,“厨房还有热水,我去打一吊水给你洗头。”

 “别,这么晚了,别麻烦了。”

 “没事。”容婳回过头,嫣然一笑,“刚有人求医,林奚姐和哥哥出去看症了。”

 平旌在济风堂檐下挂了一排灯笼,有花鸟的,有动物的,还有做成团子或白菜的。微风吹动,灯笼左摇右摆,烛光影动,霎是好看。容婳就在檐下支了个架子,提了壶吊子,寻了些皂荚夹碎,另用加了胰子的热水泡着。拉着吕归尘坐下。

 “你放心,我哥从小就给我洗头,我很会洗头的。”她在吕归尘脖子上垫了块白绢,吕归尘解下簪子。将头发散下来。

 “今天不洗净,等到明天头发会打结的。”容婳举起吊子,试了试水温,先将他头发湿透,再用皂角水淋在头发上,吕归尘只觉得她的手温软却又随意,在自己头上这里抓一下,那里挠一下。不由得好笑,“你哥就是这样给你洗头的呀?”

 “是啊,我哥说这是他独创的萧氏洗头功,最后洗出来的头发会又顺又滑。”容婳得意道,“好了。”她试了试水温,“记得闭眼啊。”清水顺着脖颈冲下,将一切杂质冲洗干净。

 等吕归尘擦好头发,容婳却傻了眼,“你头发怎么这样多?就像……”

 吕归尘皱着眉头看着她,她却笑得喘不过气来,吕归尘只得自己找了面镜子,一看,他的头发根根暴起,像一只炸了毛的狮子。

 他气得敲了敲容婳的脑袋,“这就是你哥的萧氏洗头功啊?”

 容婳笑得打嗝,吕归尘没办法,只得给她倒了杯水,她边喝水边比划,“嗝,你这样把头披着,嗝,等哥回家一看,真是两兄弟嗝。”

 吕归尘气得要扣起手要敲她的脑袋,她捂着脑袋求饶,拿过梳子要帮他梳头,“不知道你们青阳人梳什么样的发髻?”

 “两侧编小辫子,总归到后面束起来,下面的头发披着。你问这个干嘛?”

 “我想看看嘛,你别动,让我给你梳一个。乖,别动啊。”

 吕归尘想,自己总是拿这个丫头没办法的,只好随她摆弄。她洗头随意乱来,可梳头却是敏捷流畅,三二下就梳好了,她将簪子插在发间,满意地看了看,道:“好了。”

 吕归尘拿过镜子照了照,容婳手巧,虽然没见过青阳的装束,但单凭只言片语,己经梳得有七八分相似。她歪着头打量吕归尘,“我觉得头上再加个芙蓉髻,就是个清秀的小姑娘呀!”

 吕归尘拿起梳子,不轻不重地打了容婳一下。“让你胡说!”

 “你打人!阿苏勒你学坏了呀,你竟然打我!?”

 “我,嗝,打你,嗝,怎么,嗝,了?”

 “你!你竟然学我?”

 “学你怎么了?…………嗝”

 “你!有种你别跑,阿苏勒,你给我站住……”

 月亮慢慢爬到正当空,将万道银丝线洒下,街口的花灯节很热闹,灯火通明人头攒动,小姑娘打着扇子提着灯笼走在小巷里,连垂髫小童都没睡,举着糖串在人群中穿来穿去。

 直至丑时过了,人群才慢慢散去,雾气缓缓飘浮上来,将整个金陵城温柔的围拢起来。

  清脆的铃声踏破长夜的寂静,马车上挂的铜铃徐徐响动着,这是提醒行人避让的意思,平旌微微掀开帘布,道:“起雾了。”

 微湿的空气中夹杂着金桂的香味,马蹄踏落了一地的桂花碎,香气更浓郁了,平旌回头望了望林奚,她半倚着车窗,闭目养神。

 平旌索性把帘子打了个结,马车带起了风,带来丝丝夹着甜香的凉意,“林奚,你看今儿月亮多好。”

 “唔……”

 “累了吗?今日这病症倒有些凶险。”

 “是啊,好在我们去的及时……”铃声回荡中,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话。

 “这么晚了,不知道阿苏勒醒了没?容婳那丫头又不会照顾人……”

 林奚睁开眼,瞅了一眼平旌,平旌奇怪的回望她。

 “你是真没看出来,还是假没看出来?”

 “看出什么?”平旌疑惑反问。

 林奚微微往后靠了靠,闭上眼睛,不再理他。

 平旌气忿忿地望着她,突然叫了一声“停!”自顾自跳下了车。

 林奚撑起身子,看到平旌跳下车,大步走入一家小酒肆,酒肆外钉着一个小小的牌子,上面几个潦草的大字“烫沽亭”,日头久了,字迹日渐模糊,那墨迹几近融入木板之中。

 过了好一会,平旌才小跑出来,面带微笑,跳上马车,他将手中端的一物递给林奚,“来,尝尝!”

 那是牛角做成的杯子,弯弯有如新月,打磨得薄薄的,几近透明,里面盛着乳白色的液体,飘浮着白白的米和红红的枸杞。

 “这是江米酿,女孩子可以喝的,你尝尝。”平旌拿着一个牛角,喝了一口,“这家的江米酿远近驰名,我可是求了老板半天才匀出来这么一点。”

 林奚将牛角放在唇边,小小饮了一口,哪知这江米酿竟是冰镇过的,带着微微的酸和醇香,绵绵的甘甜萦绕在舌头,她又喝了几口,微微笑着:“好喝。”

 平旌将手伸出窗外,林奚喝着江米酿,不解地望着他。不一会儿,他将手伸回来,在林奚眼前一晃,林奚还没看清,他己将手里的东西扔进她的牛角杯里。

 林奚啊了一声,低头一看,杯子里多了几颗小小的,金色的碎花,带着缕缕清香,那是长街两边桂花树上飘落的金桂。

 “金陵的习俗,仲秋节要吃月团,喝桂花酿,你入境就要随俗嘛,我做杯桂花酿请你喝。”平旌笑嘻嘻的,眼里波光闪动。

 林奚垂下眼微微一笑,那笑容却一闪而逝,她从袖口拿出一个包得平平整整的纸包,一层层打开,却是一个月团。

 “你怎么自己藏了一个啊?”平旌奇怪道。

 林奚不作声,脸却微微有点红,她将月团递给平旌,“今日走得急,你没吃什么。”

 “哦……”平旌恍然,却有点不好意思,他将月团分成一分两半,递给林奚半边,“一起吃。”

 林奚接过月团,慢慢咬了一口,又喝了口江米酒,酒里的桂花带着草木的青涩味,也带着桂花独有芬芳,她侧过头看着长街,月光洒满了街道,桂花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曳着,金色桂花在风中飘散坠落。

 突然她觉得一物碰到了她,她回过头来,发现平旌睡着了,他手垂下来,牛角杯倾斜下来,无意中碰到她的手臂。

 她小心的从他手中将杯子取出来,平旌动了动,整个人向她这边靠了靠,头一下子倚在她的肩上。

 林奚长长的舒了口气,好在这是夜晚,没人看到她的脸,红得像那将落山的晚霞。

 月光钻进车窗里,整个马车似被银纱笼罩住。林奚侧头看了看平旌,他睡得很熟,像个大孩子,嘴角还挂着一粒小小的桂花。

 “说别人累,自己才是真累了呢……这笨蛋…”林奚摇摇头,他却似乎有点不高兴,觉得枕头在乱动,不耐烦的用头顶了顶。嘴里含混哼了两声。林奚只好僵直着不敢乱动。

 “唉……真是……”

 空无一人的长街上,马蹄踢踏在青石板上,铃声在空中清脆跳跃,却是渐行渐远,不一会消失在长街的拐角处。

 



15 Aug 2019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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