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巧皇帝去了太庙祭天,直到天明才看到军报,萧平旌带着骑兵孤军深入,被燕国断了后路,现己和大军失了联系。
皇帝手抖得厉害,将军报连看了三遍,一股气血涌上心头,他恨不得拔起剑,将这军报和萧平旌一起斩成碎片,却又不得不压抑住怒气,阴沉沉道:“回宫!召丞相来!”
消息不胫而走,当天,长林府就成为众人眼中的靶子,言官将陈年旧事全翻出来,皇帝怒不可遏。还未到天黑,长林府传出消息,萧容婳病势复发,总管急请御医求治。
换做昨天,长林府还是炙手可热,御医巴结都来不及,可一夜之间烫山芋变成冷煎饼,谁都不愿搭理去,可皇令在此,太医令捡了个刚进太医院的毛头小子顶了缸。
这些年容婳的病时好时坏,众人皆不以为意,哪知这次竟然来得十分之凶险,后备御医不敢怠慢,上报了几次,可军情紧急,皇帝如何有心力顾及?再加上容婳郡主位份早除,长林府福祸难料,宫里竟是连个探问的懿旨都没发过。
直到十余日之后,边境传来军报,萧平旌孤军深入乃诱敌之计,趁着敌方大意,己一举歼之。皇帝的一颗心才落到肚子里,高兴地连发数道圣旨,犒赏三军,恢复萧平旌长林王之名。说到高兴之处,皇帝补了一句,顺道复萧容婳郡主之位。
秉笔太监长安的笔悬在空中,朱砂从笔尖掉下来,凝成一个圆圆的血红色珠子。
“陛下,郡主她……她六日前己病逝了。”长安的声音在发抖。
“什么?”皇帝愣住了,容婳没有位份不能进宫,他己经两年没见过容婳了,但要说她死了,他是万万不能信的,“你这狗才!胡说些什么?”
“陛下……陛下,当天长林府有上报,但军情紧急,陛下殚精竭虑,彻夜未眠,故一直压在案头上……”长安跪在地上,战战兢兢。
皇帝仓皇起身,走到那案上找那折子。却不知被何物绊了下,差点跌倒,长安忙上前扶住,皇帝并不理会,三两步走到案前,胡乱翻找起来。长安跪着拾起皇帝胡乱丢在地上的奏折,突然,他感觉皇帝身体整个僵住了,暖阁内气氛为之一变,他连忙趴覆在地上不敢动弹。
皇帝的目光凝固住了,案几上凌乱的奏折中,露出白色的一角,那是报丧所用的专折,皇帝看到自己伸出的手在颤抖,他强压住心头的恐惧,吞了口唾沫,打开折子。
那白底黑字刺得他一阵眩目,他死死盯着上面“萧氏容婳”几字,似乎从未见过。
暖阁内静无声息,皇帝站立良久,突然道:“下雪了吗?”
长安倒退着走到门边,掀起厚重的帘子一看,不知何时,天地间己飘起鹅毛大雪,轻柔地落在地上,发出噗噗的声音。
他跪下回秉皇帝,皇帝面无表情,声音平稳无波,“把窗户打开。”长安犹豫了下,却是不敢多嘴,只得上前将窗格打开。
一股冷冽的空气涌进来,皇帝望着雪花,那雪花,片片有小孩子巴掌那么大,他想起自己六岁那年,父皇带自己去长林府,那天雪也是下得极大,他一个人躲开众人,跳下长廊,小心翼翼踩在齐腿深的雪里。
一个雪球击中他的脑袋,他恼怒地回过头去,却是四下无人,正张望间,又一个雪球飞来,正打中他的眼睛。
他抹掉眼皮上的雪花,看到一株大大的梅花树,朵朵红梅怒放着,花瓣上面缀着透明的冰晶。
一个像花瓣似的小娃娃,趴在树丫上,嫩声嫩气说:“你傻啊?看不到我呀?”
不!我不信她就这样死了!皇帝将手中的丧折狠狠摔在案上,“给朕传长林府值守的御医!叫他把脉案带给朕看!”
十二
后备御医被带进来,他从未面过圣,战战兢兢,抖衣而跪,皇帝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,反而压住怒火,和蔼道:“你且站起来回话。”他看了眼长安,长安会意,带着宫女太监全退了出去,关上殿门,亲自守在门口。
厚厚的门帘隔绝一切,偶有只字片语传出,长安鼻观眼,眼观心,过了半个时辰,长安听到里面有嗑头跪拜声,忙打开门,后备御医神色恍惚,从暖阁退出,一股寒气扑面而来,他打了个大大的冷战。
长安将他扶了扶,低声道:“谨言慎行。”还未等御医反应,长安己掀开帘子进去了。
暖阁内燃起了灯,长安却感觉完全看不清皇帝的面目,室内温暖,却有股粘湿沉重之感。长安垂着眉,上前将皇帝面前冷掉的茶水换掉。
皇帝修长的手指扣击在案几上,整个人陷入沉思,长安小心翼翼道:“陛下,是否有不妥之处?”
皇帝手指的扣击停下来,“不妥?倒是没有。”
“那,陛下千万保重龙体……”
“哦?!”皇帝嘴角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, “没有不妥才是最大的不妥!这世上之事,哪有十全十美的?如果真有,那也是人力所为!”
他一挥手臂,将茶水掀翻在地,长安连忙跪下,“陛下,小心烫到!”
皇帝眼里放出骇人的光芒,大声道:“召暗卫!朕要亲查长林府!”
十三
长林府,白幡高悬,两盏白色的灯笼高挂檐下,雪花纷飞,灯笼上堆集着一层层冰花。火烛来回扑闪,有如风中之蝶。
皇帝似看得出神,长安咳了下,轻声道:“陛下……”
皇帝收回目光,微一颔首,数十道黑影,己凌空翻过院墙,向府内冲去!
破空声!无数暗器从两旁的树影里射出,暗卫打落暗器,金丝制成的渔网从天而降。四端各有手执细索的府兵,有的暗卫割断渔网,府兵却不缠斗,井然有续退去,另有黑衣人手执钢刃上前厮杀。
皇帝听着府内的动静,只听得兵刃相交之声和脚步声,却无半点人声,他嘴边的笑意越来越深,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院内响起暗号,那是最后一名暗卫被擒。
皇帝点点头,霎时大放光明,无数盏灯笼挑亮了长街,照亮了整个长林府,禁卫军己将长林府整个围住。
漫天飞舞的雪花中,长林府门打开了,东青率长林府众人跪迎皇帝。皇帝缓缓步入长林府,看着跪倒在地的东青,缓缓道:“你露了形迹。”
暗卫只是诱饵,用来试探长林府的真假,处处提防的长林府,反而被皇帝抓住了把柄。
皇帝冷笑一声,长安看明皇帝的心思,咳了声,高声叫道:“搜………”
“陛下!”一人穿过长林府众人,就要上前,两旁禁卫将她拦住,皇帝看向那人,却是一名女子,身穿白衣,长发用一银簪束起。他点点头,长安道:“放她进来。”
“民女济风堂林奚,见过陛下。”皇帝看着那名女子,眉飞入鬓,双目亮若星辰,观之不俗,却微带一股冷意。
“哦,济风堂……这名字倒熟,好像大哥提过。”皇帝颔首,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民女想问陛下,您想看到什么?”
想看到什么?皇帝朕冷然想着,朕想看到,容婳的生死,事情的真相,朕最想知道,萧平旌和萧容婳,这两个朕视作至亲的人,他们是否骗朕?!
长安正要呵斥,林奚己接着说道:“民女可带陛下去。”
皇帝愣了愣,问道:“去哪?”
十四
灵堂
林奚抓了把谷草放进火盆里,寥寥烟气伸展,萦绕着正中的棺木。
“生或死,陛下一看便知。”
皇帝神色变幻。他站在门口,望着正中的棺木,心里竟有股荒谬感,那里躺着萧容婳,他不信!可他竟不敢上前,他怕推开那个棺木,看到容婳的面容。
他缓步上前,伸出手,想去推那棺木,却收住了。这是她么?那个浑身是血,冲下台阶的女子,那个家宴上吃着蹄髈的女孩,那个甜甜笑着,叫着二哥的妹妹,那个如花瓣一样的娃娃,那个他真心疼过宠过的孩子。那个他一手推进地狱的亲人。
“陛下。”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,他侧过头,发现她仍跪在火盆旁,将谷草一捧捧添上。
“容婳病得最重的时候,是去年秋分,当时众人皆以为是我救了她,其实不然。”
“俗语说,药医不死病,死病无药医,她能活下来,是因为她不舍。”
“老王爷去世时,容婳除了伤心难过,更对自己大哥有愧疚,她一直觉得,让兄长独自承受那份痛苦,是她的错。”
“所以……”皇帝恍然,手不自觉垂落了下来。
林奚点头道:“所以她不舍得死,她怕自己死了,留下兄长孤身一人,他会陷入千万倍的痛苦中,她不敢,所以她受尽魂噬的痛苦也要活下来。”
“可直到有一天,平旌在收捡书房时,看到她。”
那一日,她溜进书房,打开卷轴,轻轻抚着那处落笔,自言自语道:“以前,我总盼着你一辈子记住我,记到心底去,可如今,我只希望你能忘了我。”她停了停,叹了口气,“这十年,全部忘掉吧!”
是什么让她说出希望最爱的人将自己忘记这番话?
是绝望,是深不见的绝望,永远无光的生活,比死更难忍受的孤寂。
却也是爱,唯愿他安好,唯愿他平安,她宁愿,这一生他从未见过她。
她并不知道,隔着一层书架,她的兄长,是何等的心如刀绞。
林奚站起来,直视着皇帝,“对于萧平旌来说,守护他所爱的人,是他必生所愿,可到这时,他才发现,对于萧容婳来说,活在这世上,才是最大的折磨。”
“没什么比亲手送亲人离去更悲哀难舍的事情了,听闻陛下自小与他们一起长大。情逾同胞骨血,换做您会如何决择?是想看到那个笑靥如花的孩子,如此痛苦不堪的活着,还是会如萧平旌所选择的,不如归去?”她顿了顿,说完了最后一句话,“萧平旌临行前托我将此言将转呈陛下。“
“所有罪责,萧平旌愿一力承担。”
皇帝死死盯着林奚,一颗泪,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,他缓缓回身,看着棺木,只要伸手一推,就可知道真假。
雪水融化了,落进他的眼里,他用袖子擦着脸,梅枝上的小娃娃还在吱哇乱叫,“你哭了,真没用,你哭了!”
“秃皮猫给我下来!你还拿雪球打人!”一只手伸来,拍下他眉间的雪花,又两三下爬上树,将小娃娃拎下来。
“哥,我要采梅花。”小娃娃爬在那人腿上撒娇。
“嗯,”那人应了声,随即看到他呆呆站在一旁,走过来,蹲下身,“走,我带你摘梅花。”
他还没回过神来,那人己将他奋力举高,他有点紧张,那人看起来也只比自己大一点,这样举着,摔了怎么办?
“快,快折这枝,这枝漂亮。”那人看见他犹豫,忙出声指点。
“哦,”他忙收敛心神,伸出手,用力一扯。
大片积雪被他带下来,夹杂着点点梅花瓣,阳光一照,七彩斑斓,带着满院的梅花香。长林王爷被他们的吵闹声引出来,那人见势不妙,一手拎着他,一手夹着小娃娃,飞也似的跑了。
奔跑中,他看着手中的梅花枝,犹带点点冰珠,有如水晶一般,他伸出手,拉紧那人的手。
“我叫萧平旌,你叫什么?”
“我叫萧容婳哥哥。”
“走开,我又不是问你!”
皇帝的手放在棺木上,良久,他紧闭的双目睁开,那里己无半点波澜。
“长安。”
“奴才在。”长安在外躬身。
“朕记得,长林府有一株很大的梅花树,你去看看。”
“是。”
“记得,摘花开得最大最艳的来,婳儿喜欢。”
“是。”
皇帝回过身,对着棺木言道:“朕会追赐萧容婳公主衔,于她死后哀荣。”
林奚跪下,刚要拜谢陛下,皇帝截口道:“长林王好计策!好手段!”
孤军诱敌为虚,迷惑住皇帝的双眼为实,等到皇帝发现时,萧容婳己“死”六日,再加上萧平旌的本事,追查更是难愈登天。更何况,萧平旌立下军功,皇帝又怎能此时与他翻脸?
以情动人,以势制人。长林王果然是长林王。
林奚惊讶抬头,皇帝居高临下,对着她浅浅一笑。那股笑意,有如寒冰刺骨,让人毛骨悚然。
“你果真很担心长林王。哦,济风堂……朕记住了。”
寒风卷过,巴掌大的雪花纷飞,黑夜给它们渡上一层灰蒙蒙的异色。天地间,有如万千飞蛾向着地面袭卷扑来。
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