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林 .旧事. 残章 (长林歪传结局篇之三)

 朝臣又一次愤怒了,奏折像雪片一样飞向皇帝,皇室却集体沉默了,皇帝第二天就病倒了。交由内阁主事,内阁是进退两难,不管吧,群臣激愤,骂的奏折都可以把他们淹没,管吧,这又算是皇帝家务事,不便插手,内阁两派争来吵去,口水和奏折齐飞。

 对于萧容婳来说,这些日子却是人生一场大梦,一时清醒,一时糊涂。她身体被魂印兵器侵袭过深,大病一场,等完全清醒时,又是一年柳条新绿之时了。

 病中稍稍清醒时,她拉住萧平旌的手,问吕归尘的下落。

 萧平旌告诉她,自己去过烧毁的宅院,并没有看到任何尸骨,很明显这位至交好友是顾及了萧容婳及皇室的面子,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,再造出一副身染沉疴,一心求死的假像。

 萧容婳听了,倒是没说什么,萧平旌喂她喝了药,扶她睡下,她靠在枕上,问:“哥,你觉得他去哪了?”

 萧平旌看着她,一场大病吸走所有血肉,脸上只余两个大大的眼睛,却是一如小时候,一派的天真明亮。

 他微笑着回答,“应该回草原了,他很早就说,想回去看看。”

 眼睛笑了,弯弯有如新月,“是了,阿苏勒说过,他阿爸留了个箱子给他,他定是回去取了给我看,哥,阿苏勒说,里面有颗宝石,像拳头那么大,他说……”药效上来,她嘴里嘟囔着,沉沉睡去了。

 萧平旌给她盖上被子,凝视着她的脸庞,他并不像萧容婳如此好糊弄,这次大火应该另有隐情,京城当天布防大有文章,吕归尘能为容婳做出什么事,他萧平旌一清二楚。可皇帝能做出什么事,他却猜不到。

 现在的皇帝,并不是以前那个一口一个大哥的孩子了。君心难测。

 君心难测,萧平旌止住脚步,歪着头露出一个笑容,自言自语道:“我真糊涂了,为何要测?我从来只‘做’!”

 他走到书房,用小楷写了秘信,附上火印,唤东青进来,“将这个交于琅琊鸽房,让他们速速发给蔺九。”

 最简单解决问题的办法,不过就是找到吕归尘,如果他是自己出行,以琅琊阁的本事,定当不费吹灰之力。但如果真是皇帝……

 他的面容沉下来,东青看着他的神色,试探着问:“王爷,郡主病成这样,要不要写信给林姑娘,请她回来看看?”

 萧平旌一愣,缓缓地摇了摇头,“不必了,婳儿主要是神思受损,需安神静养,这个病忌大喜大悲。没个两三年是养不好的。何况,她又是那般淡然物外的性子,长林府现处于漩涡之中,我又何苦将她拖进来?”

 东青只得应了,萧平旌正准备和东青再交待几句,却听得屋外喧闹一片。

 “怎么了?”

 东青擦着额头的汗道:“还不是那群文臣,扛着祖宗的家法,骂内阁,逼着内务府拿条子……”

 萧平旌奇道:“难道内务府敢到我这抓人?”

 东青道:“自然是不敢的,可这批人勾结了批民间腐儒,这两日接二连三跑到府门前叫骂,昨日是三三两两,今天胆子大起来,纠结了数十人。”

 萧平旌微一沉吟,笑道:“我去看看。”说着拿起剑就往外走,东青一见急了,忙道:“王爷,他们挑的都是些年纪大,有名望的儒生,骂不得打不得啊。”

 萧平旌拍拍他的肩,“这你就慌了?”他冲东青眨眨眼,“我们这次带回的将士,有多少人?”

 “随行二百余人。”

 “好,叫他们穿戴整齐,跟我出来!”

 “王爷!这些儒生只要是嗑着碰着,都会算到长林府头上,那些大臣就等着……”

 “这是军令!”

 长林王府的门开了,披甲的士兵列队而出,最后一个出来的,是手拿佩剑的萧平旌。

 他站在大门前,目光从左至右缓缓扫过众人,那些儒生只觉得面皮像被刀剑割过,忙收敛目光,不敢与之对视,

 “列队!”副将大吼一声,有如晴天霹雳,儒生们吓得一抖,面面相觑。

 只闻得兵甲微微磨擦声,瞬息间己集结完毕,铠甲在阳光上反射着光芒,萧平旌满意地点点头,朗声道:“武靖爷曾说过,国为大家,君主为父,国亦家,家亦国。而今却因我长林府让金陵震动不安。”他浓眉挑起,那隐藏不住的桀骜冲天而起,“若有罪责,我萧平旌自当一人承担!但是非自有公论,却轮不到一些小人在府门前叫嚣,毁我家门声誉!”

 他抽出长剑:“这把承影剑为先王亲传,经历大小战役三十二场,剑身不知满饮多少敌人鲜血!今日我将它立于此处,家也好,国也罢,犯我萧氏者,我萧平旌绝不容情!”萧平旌随手往地上一掷,剑身如虹,没入青砖地一尺有余,众人目瞪口呆,承影剑龙鸣声久久不绝,回荡在虚空中。

 没人敢再说一个字,连呼吸似都被截断,年迈的老儒身体微微一歪,就要向后倒去,旁边的人忙将他扶住,碧空下,萧平旌的身上那股凛冽森严的巨大力量要将所有人压垮。只有副将热泪盈眶,那个傲然挺立的身影里,分明带着上代长林王的神魂啊!


 

过了段日子,仍是由景王爷出面上折,朝廷终于下旨,废除了萧平旌的王爵,萧容婳的郡主之位,但旨意却没提及萧平旌的长林主帅之职。一个胆大的小言官提了两句,皇帝当即变脸,拖出去杖责三十。

 没人再敢吱声,萧平旌兄妹仍大摇大摆住在长林王府,只是长林王府四个字太过碍眼,萧平旌命令人给摘了。东青有问过要不要题个字,萧平旌倒是想开个鸽子驿站,将琅琊山和金陵的物产来个贸易买卖,可惜仍没找到吕归尘,要不东陆北陆可以来个跨国海购。

 他在那说得口沫横飞,东青翻了个白眼,面无表情走了,那题字的事,东青就没再提了。

 萧平旌叹了口气,好在边境无事,他可以留在金陵照顾妹妹。他的目光,落到案几旁的小木盒上,木质油亮,似被人拿在手心,抚摩过无数次。

 木盒打开,里面并排躺着一对小银锁,他想起林奚离去时的情景,她并无多言,只是将自己的银锁放在他的掌心,他永远是懂她的,他们之间,无关父辈的承诺,无关身份地位,唯一的牵绊,是他,是她。

 但他做不到随心随性,世俗的牵绊太多太深了。思绪良久,平旌仍是提笔写了封信,虽然不长,却是写了又写,改了又改,涂了又涂,花了大半个时辰,才将信写好,用蜡封好,系在信鸽腿上。

 信鸽展翅,噗噗飞出窗外,他凝望着这片蓝天,不知道林奚那里,是不是也如这般碧空如洗?

 窗外柳条绿了又绿,转眼又是经年,这一年来,容婳的病情慢慢好转,她开始长胖了一点,会笑会嗔会发脾气了,萧平旌没有再瞒着容婳,他将自己和琅琊阁的通信交给她。

 吕归尘,失踪了。

 容婳仔细地看过信,并没有什么表情,她淡淡告诉平旌,阿苏勒之前跟她讲过的故事。

 草原上的鹰猎羚羊,捕猎者与被捕猎者的故事。

 那个故事没什么特别,只不过重点在于,鹰捕了羚羊之后,又被猎人围捕。草原上的人,对追踪和逃脱,都特别有心得。以吕归尘的聪慧机智,他如果真不想现出行踪,没人能找得到。

 至此之后,她再未提过吕归尘。她开始迷上画画和编织,萧平旌总是纵容着她去干她任何想干的,看她脱下长裙,卷起衣袖,浑身染满墨汁,研漂颜料弄得十指起泡,看她弄得满屋藤条、箬竹叶,看她编出斗笠、草鞋、箧笥,再将这些拿去送给穷苦百姓。

 看着她跑到自己面前卖弄,萧平旌微微一笑。不提阿苏勒,是为了宽哥哥的心,可画画本是阿苏勒所钟爱之事,那编织之物,也皆是为了旅途中人所制。萧容婳啊萧容婳,你就如阿苏勒故事中迁徙的羚羊群,年年复年年,只会走在同一条路上。

不会回头,不会放弃。

皇帝对萧平旌留在金陵并无异议,他只是叮嘱平旌安顿好边境事宜。他一如既往浅笑着,叫他大哥。但平旌发现,这一年皇帝对天下大势有着异常的关注和热情,他经常召平旌进宫,给他看一些密函,以及定期送一些山川地形图到长林府供他研习,下次进宫,皇帝会亲自与他讨论,如何出兵,如何布防,后勤补给所需几何。

不知不觉,两人己从小时候的亲密无间走到现在的君臣奏对。有时,萧平旌会想起心中那个疑惑,他甚至有种感觉,越靠近那个疑惑,他会越惊惧。

维系萧氏家族的是什么?血脉?亲情?还是权利?他隐隐有种感觉,自己和皇帝的选择,绝不会是同一个。

 这一年多来,他卸下重任,和林奚通信渐渐频繁,通常是他长篇大论写一堆,林奚轻描淡写回几个字,开始还是一个月二三封,后来变成五六封,十几封……到最后,琅琊阁的鸽子几乎在空中撞车,前一封回信未至,后一封去信己达。

 唯一令人悲伤的是,萧平旌的大半月俸,都上交给蔺九这个奸商了。

 只到杜鹃花开的日子,满山的红花将天边都映红了,那一身浅蓝的女子施施然从远方走来,到了大门口,蹲在青石板旁,将满是泥泞的鞋子换下来。

 “鞋上有泥,免得弄脏了。”等平旌看到她的时候,她正舀着水,冲鞋上的泥沙。她抬起头,对平旌展颜一笑,背篓里杜鹃花枝探出头来,一枚深紫的花朵落在她的领口上。她的模样,好似只是早上出了门,去山间采了采花,现在终于回到家里。

 平旌伸出手指,将领口的杜鹃花捻起,插在她的发鬓上。

 “你回来了?”

 她望着他,目光莹动,“我再不回来,都要被信给念叨死了。”说着自己都红了脸,低头整理衣衫。

 平旌将背篓接过来,得意洋洋“我就知道,只要我天天写,日日写,你终究是舍不下我的。”

 林奚脸愈发红了,偏过头去不看他,半晌才道:“我……是回来看婳儿的。”正说着,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,平旌林奚两人相视而笑,果然,伴随而来的是一串银铃般的声音:“林奚姐~~”尾音拉长,还要颤一颤,林奚笑着转身,一人己扑到她怀里。

 “你回来啦!”

 林奚笑着拍拍她的背,“你们兄妹俩倒是一模一样,都不换个词的。”

 容婳哼了一声,方要说话,林奚己松开她,仔细端详她的面容,惊诧道:“怎么了?是受伤了吗?”

 容婳神色黯了黯,平旌含混说了被兵刃所伤,林奚观人入微,当即不再提及,三人高高兴兴吃茶聊天,吃过饭,容婳便道要休息,跟平旌使了个眼色溜走了。

 窗外杜鹃花开得繁茂,一朵朵如火似的点缀在绿叶间,平旌给林奚斟满茶,将过去的事简单叙说了一遍。

 林奚却听得极为认真,目光流转间,似有隐隐泪光,平旌错开目光,盯着窗外那棵杜鹃树,语气平淡地结束了这段过往。

 “现在婳儿情绪己稳定,再过个一年半载,魂噬所受的伤,就能完全弥合消失。林奚,你不必担心。”

  “平旌,你还好么?”平旌话音未落,林奚己开口,两人声音交叠在一起,皆是一愣。

 平旌缓缓拿起茶杯喝了一口, “不好,也还好。”

 “那些日子,边境形势不辨,婳儿病重,好友失踪,朝堂上明针暗对,皇帝心意不明。那时,我真想扔下一切,带婳儿去找你和阿苏勒。”

 “我试着给你写信,我还记得第一封信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最后划了几笔就寄出去,没想到你竟然回了信,后来我越写越多,连今天喝了什么茶,吃了什么果子,遇到哪些新奇事,都想让你知道。”

 “慢慢的,我开始习惯这样给你写信的日子,告诉你一点一滴,那份快乐,是压在心中的那点甜,一点点泛上来,最终盖住一切。”

 “平旌 “她伸出手,捏住平旌的中指,那里有块浅浅的疤痕,是五年前熬药落下的印记,“我只是期望,你能将一切开心的,愤怒的,委屈的,难过的,都讲给我听,无论你说什么,我都愿意听。”

 “林奚,你觉得阿苏勒做得有错吗?在那个情境中,我多半也会如此选择,但看到婳儿这么痛苦……可能人生就是两难。”平旌反手握住她的手,这些年四处奔波,她手上生了更多的老茧,他将她的手放在额上,感受着那份独有的温暖,“我曾想过,别把你带入京城的漩涡中,但我仍忍不住给你写信,这些年,我很想你……一直在想你……”

 “真傻啊,我不是回了吗?”她笑了,那一瞬有如山花怒放,鬓边的杜鹃花都失了颜色。

 “自然是傻啊,不傻,你会看上我?”

 春风拂过,绿叶翻卷,杜鹃花颤立抖动,有如舞蹈,风儿将花香远远送出去,引得蝴蝶蜜蜂穿梭其中,窗内人影重叠,窃窃私语,春意荡漾。



(未完待续)

15 Nov 2019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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